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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节(1 / 1)

净涪自在蒲团上坐了,又向着两边望过来的比丘沙弥各自一个点头,便从随身的褡裢中取出一本佛经,又拿在手里慢慢翻看。哪怕身上仍有不少目光投注,净涪也没有分神,依旧将所有的心神沉入他手中的佛经中去,一点一点地体味着佛经中的韵味。丝丝缕缕的佛意如同水汽般凝聚纠缠,渐渐凝结成水滴,又有水滴汇聚成溪,其后渐成河,到得最后,借势而起,东流入海,成为净涪自身积蓄的一部分。旁人看着他的眼光如何,净涪没有在意,可是这法堂里的大小僧众却没能如他一般淡定。尤其是当净涪的一身宁静气息因他的心神全数沉入佛意里而挥散得淋漓尽致几乎将整一个法堂划归入他的领域的时候,情况更甚。静礼寺诸沙弥比丘齐齐安静下来,虽则目光仍旧不离净涪左右,但心上自有一股宁静平和的静谧感觉笼罩,心神安宁清明,须臾间便令他们心清神定,自在安详。沙弥们也还罢了,他们到底修行不足,虽然觉得净涪确实神异,更可以说名不虚传,却不会知道这到底有多难得。可静礼寺的这些比丘们基本上都是佛门清字辈的僧众,哪儿还能不知道像净涪这般的情况到底有多难得?坐在蒲团上的比丘们对视一眼,又都各自收回视线,只在自己的蒲团上安坐,等待着早课的真正开始。可即便他们无声无语,诸比丘们心底却也都清楚,早前这些师侄们拿这位师弟和那位恒真僧人作比,其实真算不得抬举这位师弟。这位净涪比丘他,是真的有这个资格拿出来与那位恒真僧人相提并论的。更甚至……不说将来,单就当下,这位净涪比丘可能还要比那一位恒真僧人……诸位比丘心底猛地一跳,连忙收拢心思,定下神来忙活他事,再不去深想那些有的没的。静礼寺中所有见过净涪的人都只论起那一位恒真,再想不起净昂,但净昂此时却极是挂念静礼寺中的众人,尤其是此时在静礼寺中挂单,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离开的净涪。可是即便他再是挂念,他此时也不能完全罔顾自家老母亲的眼泪,转身踏上归程。心底已经生出些许烦躁的他经了一夜的静默,终于也在这一天早课之前找上了自锁屋内的妹妹。年方十六的小姑娘听得规律节奏的敲门声,在屋中迟疑了半响,到底还是拉开了门扉。“净昂师傅。”净昂看了她一眼,迈步跨过门槛。站在门边的小姑娘被净昂这一眼看得提心吊胆,搭在门扉上的手紧了紧,正要说些什么,抬头却见对面的屋门也被人拉了开来,那还没梳洗的妇人坐在榻上,正侧头往这边望来,那目光令人烦躁至极。小姑娘眉关重重拧起,手上一个用力,狠狠地将门扉叩在了门框上,发出“乓”的一声闷响。净昂扭头看了小姑娘一眼。小姑娘心头一沉,忙忙低了头,袖手走到一旁站定。净昂自在椅上坐了,抬头望着小姑娘,运了运气,才稳住了气息,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站在边儿上的小姑娘抬头看了看净昂的脸色,咬了唇半响才道:“我不想成为又一个她!”虽然没有明说,但屋中的两人都知道,这“她”指的是谁。净昂再一次看向小姑娘,小姑娘迎着他的目光直直地望着他,不闪不避的眼睛里写满了倔强和执拗。那种倔强和执拗没有倚仗,没有凭依,只有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决绝。很显然,小姑娘并不觉得她闹过这样一场之后,在这个家庭乃至是家族还会有多少容身之地。净昂的气势不免为之一缓。小姑娘此时极其敏感,她察觉到了那一瞬间的停顿。可即便是如此,她的面上却也不见多少喜色。她看着他,不退不让,甚至还顿了一顿,让净昂自己稳住了自己的心思,才继续道:“我相信净土有佛陀,我相信佛陀慈悲,普渡众生,我愿意礼敬诸佛,可是……我不愿意再这样继续下去!”“我生在这里,被父母、被族中教导成长,安安稳稳活到今天,这确实是我的福分,我也知道,但是,之后呢?”她的双眼中,陡然有火花迸射,几乎逼得净昂率先挪开目光。当然,也就是几乎而已。净昂到底是佛门可堪一看的沙弥,年岁又比她长,还不至于会被一个不满二十又足不出户的小姑娘轻易地压了一头。“之后,我就要按照他们的安排,嫁一个他们挑中的人,然后给那个人生下子嗣,主持中馈,教导着我的孩子走上和我、和二兄、和你相差不离的路?再然后,等到我老去,踏入轮回,又再一次做一个我?”“这般的……生生世世么?”净昂沉默了许久,仿佛被小姑娘眼中的沉重压得无力地垂下了视线,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这便是众生皆苦了……”除非能够跳出轮回,谁又不是这样的一世一世地活过来的?而正是因为众生皆苦,所以才有佛陀渡世,传经布道于世,希望能使世人登临净土,得享净土极乐。第341章 静礼寺中4小姑娘听得净昂这话,不笑不闹,点了点头,道:“是,这约莫就是佛陀所说的众生皆苦。”“但我……”她说,“却不想要这样一遍一遍重复的无望日子,我更不希望……我的孩子也会像我这样……”她猛地抬起低垂的头,那双因浸润着水气而黑得明亮的眼睛刺得净昂也不由得避开了目光,她看见净昂的躲闪,却丝毫不退让,仍旧牢牢地盯着净昂眼睛的位置,一字一顿地问道:“哥哥,你告诉我,如果我每日里勤勤恳恳的诵经念佛、敬佛礼佛,认命地像母亲那样安安分分地活过一辈子,我真的就能够在死去之后踏入极乐佛土么?!”她不顾已经出家的净昂断绝一切尘缘亲缘的事实,不顾她或许会触怒净昂的可能,孤注一掷地以妹妹的身份质问净昂,固执地想要一个能够支撑她往前走的答案。在这个时候,只要净昂点点头,应上一声,这小姑娘大概真的会安分下来,循着家族为她安排的人生一步步走下来,成为另一个他母亲般的女子……只要他点头,只要他应一声……可是当净昂下意识地将视线收回,再望入小姑娘眼睛里的时候,他却顿住了,久久未有回应。点头,说一个“是”,多简单平常的动作,谁平日里没有做个十来回,若是形势需要,数十数百回也是可以的,可就是这么简单平常的动作,净昂却像是整个人僵住了一样,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外人或许不知,可他作为一个静礼寺中备受长辈看重的年轻一辈弟子又如何不清楚,那些自天静寺中流传出去的话,其实泰半都是虚的……自天静寺八代祖师之后,景浩界中虽然过得近百年或是数百年时间就会有那么一两位凡俗居士超脱凡尘,转生净土。这样的事实足以让凡俗百姓深受鼓舞,可他们却绝对不会知道,在这些凡俗居士转生的同时,天静寺中也会有那么一两位大和尚涅槃圆寂。以佛门弟子毕生功果渡化一个凡俗之人,承接那凡俗之人身上一应因果业障,虽然很难,条件也很苛刻,但确实是可行的。也就是说,如果他能够修持到那一个境界,如果小姑娘能够以一生虔诚礼佛拜佛,如果她能够坚持等到那个时候,如果他愿意为了她舍却这一世修为,他是可以凭借自己的一身功果引渡小姑娘转生极乐净土的……虽然代价将会是他自己背负一身红尘孽障转世。如果他能,如果他愿意……净昂眼睛一闪,再度错过视线,避开小姑娘的眸光。净昂这副一而再的闪躲姿态,就站在他对面离他不远的小姑娘如何看不清楚,她扯着唇苦笑了一下,便又很快镇定了下来。“没有希望……是不是?”她没再管净昂猛地抬起的头,自顾自地继续道,“可是……我却想要这样的一个希望……”到底这个小姑娘与佛门缘法不浅,她与净昂相对沉默许久后,福至心灵一般开口道:“哥哥,听闻妙音寺中有一位师父得传佛土真经?”这小姑娘一开口,净昂就知道她到底想要说些什么了。他也再顾不上旁的,猛地抬起视线牢牢地盯着他的这个血缘妹妹,紧锁眉关,眼神尖锐地看着她:“你想要真经?”许是因为太过震惊,净昂的声音都没了僧众惯有的平和,显得破碎却锋利。他面前的小姑娘见净昂这般反应,心底笃定了几分,她紧紧地抿着唇,寸步不让:“哥哥,我只想要一个希望。”净昂刹那沉默。须臾之后,他闭了闭眼睛,气势陡然回落,待到他再开口的时候,他的话语里便就多了几分无奈:“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是妙音寺?!”“妙音寺”这三个字,净昂特别加重了语气。若说之前这小姑娘还不太明白这里头的区别的话,那么当净昂说了这番话后,她便多少知道了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口中喃喃道:“可是……可是……静礼寺和妙音寺……不都是……佛寺么?”净昂见小姑娘多少明白了些许内情,便不再说话了。没错,静礼寺和妙音寺都是佛寺,他也确实可以从那个净涪手中接过那一部现下还是残缺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可他也只能拿来参读,而不能拿来参悟。最起码,在寺里还没有发话之前,他不能那样做。这不是单纯的门户之别,而是两者道统之间的隔阂。这样的隔阂平日里不太明显,也不太被人重视,可当有人注意到并在意它的时候,它就会成为一道天堑。一道几乎无可攀越的天堑。尤其是在……妙音寺将崛起与祖寺天静寺比肩而立,二代祖师转世归来的当下。净昂见过那位二代祖师,也见过那一位惊才绝艳的净涪比丘。虽然他和那位二代祖师接触得更多,而和那位净涪比丘只有一夜之缘,相交无几,可是……净昂在静礼寺中备受寺中长辈眷顾,自然而然培养出了一种敏感的触觉。他清楚的知道,那一位恒真和尚怕是压不下这位净涪比丘。而当恒真和尚压不下净涪比丘的时候,天静寺也就自然更不可能压下妙音寺。天静寺在这景浩界中独尊已久,就算真的能够接受妙音寺的崛起,也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接受这样的事实。而要让天静寺走下佛门独尊的宝座,割让出自己的利益,哪怕是大势,哪怕妙音寺或者说是净涪比丘背后站着的是世尊,他们又如何会没有半点怨愤?之后的这段不短时间里头,凡俗人眼中的平静局面在明眼人看来,怕就会是波澜迭起的吧……净昂难得地叹了一口气,抬眼望着他面前的小姑娘,见她即便面有惶恐却还是不闪不让地迎上自己的视线,面上的神色也放缓了些,他只再问一次:“你已经想好了?”小姑娘一整神色,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净涪魔身并没有自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显化出身形,也没有作声打扰现下正在专心做早课的净涪本尊和佛身,他只是在心底兀自沉思。‘希望么?’待到净涪本尊结束早课,起身往藏经阁去的路上,他才从净涪魔身那边简单地了解过净昂和那小姑娘之间的这一场小小对峙。之后,他也如同魔身一样,在心底慢慢地咀嚼着那样一个简单又不简单的文字。‘希望么?’他慢慢地停下脚步,抬起头来望向霞光绚丽的东方。那里,一轮大日灼红耀目。红日耀耀,堂皇光大。佛身也自识海中透出目光,定定地望着那轮红日片刻,才收回视线,‘虽然他们误解了,但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好方向。’魔身听着佛身的话,嗤笑了一声,问道:‘好方向?挖墙脚的好方向吗?’佛身只是笑了笑,并不否认。毕竟,这也是事实。魔身也不过就是说得直接一点而已。净涪本尊同样不以为仵,他很随意地点点头,道:‘确实也是可以从这个方向下手。’不得不说,虽然净涪才到这静礼寺不到两日,但他却是实打实的当下静礼寺中最受关注的存在。自他从法堂里走出之后,不,是自他踏入法堂的那一刻起,他就是这静礼寺的目光焦点所在。哪怕静礼寺的这些大小僧众顾忌着礼仪,不能大大咧咧地将目光直接投注在他的身上,却也一直用眼角余光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正是因着他,这日早上在这个时候从法堂去往藏经阁的沙弥愣是比往日里多出一倍有余。也所以,今日和他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很多。这些无时无刻不将自己的注意力分了一份放在净涪身上的沙弥们见得净涪突然在路上停了下来,抬头望向了东方,也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往天际张望。于是乎,这一条不长不短的不宽不窄的过道上便站了一堆齐齐抬头望着东方天际的大小僧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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